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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这天清晨起来，许师娘就与婆婆在小院里“哧哧哧——”一圈圈推石磨。昨晚许师娘用石碓掐出一木盆碎地瓜干，今天赶早推地瓜干糊糊摊煎饼，以便抽出时间下坡地。许师娘每天劳累辛苦，但一想起前些天平安归来的丈夫，浑身就有使不完的劲儿。

        “吱呀”一声院儿门响，城关大队干部引着王胤川进来。大队干部招呼磨盘边上接糊糊的婆婆道：“婶子——你跟我们进屋有话说”

        院里剩下许师娘，刚刚她察觉俩人表情凝重，便揣测该是分派应急的针线活计。

        好一会儿，大队干部引着王胤川从堂屋出来，望望许师娘欲言又止。大队干部又望望王胤川，就忍不住开口道：“二嫂子，是县上指派大队跟你谈谈——”大队干部一边说，一边察看许师娘脸色。许师娘倍感诧异，她除去拾掇庄稼做针线活，就是伺候公婆，哪里来的公务？

        大队干部吞吞吐吐地说：“二嫂子，二哥来信了，但有些事呀！”心里泛慌的许师娘急急问道：“出了什么事？信呢，快让我看看。”许师娘问罢又连忙解释道：“大兄弟，不是——还是你帮着念念吧！”许师娘只参加过几天的扫盲班，只认识为数不多的字，因为一时着急才这样说法。

        在许师娘的催促下，大队干部将掐在身后的信纸亮出来，简要摘几句道：“……真心希望你今后放下思想包袱，投向美好的新生活！”大队干部念上几句，就直接摆明道：“这个么——二哥就是问问你有什么意见？说长时间不在一块——说这样子对你也不大好”

        “怎么日子长了，什么意见？”惴惴不安的许师娘问道，手捧着一瓢碎地瓜干不住地抖。大队干部又看看王胤川，就一狠心说：“就是离婚，问你有什么意见？”

        疑惧不已的许师娘如遭棒喝一般跌坐磨盘根下，一瓢白侁侁的碎地瓜干扣到地上。许师娘依靠磨盘根，两行眼泪簌簌地流，转眼就成了泪人。

        许师娘的公公蹲在堂屋门口，阴沉着脸一个劲地吧嗒着烟袋锅子。婆婆倚着门框干嚎几声，便不再作声。其实老两口心里蛮可怜儿媳，又担心闹起来毁了儿子的前程。

        大队干部一看这情况，就问许师娘道：“二嫂子你放心——一个人为私，两个人为公，我们两个都在这里——你可以离婚不离家，大队还是将你作为军属对待——你还有什么要求？”“容我和爹娘商量商量可以吗？”浑身打颤的许师娘说完求援似地看着蹲在堂屋门口的公婆。

        闷声不语的公公依然埋头吧嗒着烟袋锅。目光闪躲不定的婆婆犹豫片刻，对大队干部说：“我媳妇是个好媳妇哩——只是他翅膀硬了，我们管不了喽——”婆婆嘀咕几句就跑去掩上院儿门，又回来拉起老头子躲进小西屋。

        大队干部摇摇头道：“二嫂子，无用了，还商量什么？你就提要求吧！”有气无力的许师娘弱弱地道：“离婚俺也不离家，俺还要帮助理整俺丈夫的孩子。”“中”大队干部苦笑着望望王胤川，拿出了拟好的离婚文书和印泥盒。

        几年后的一天，早早起床的许师娘对着圆镜梳拢长发，在脑后挽成一个圆圆的发髻，再兜上黑丝网子，又刻意多插上两根亮亮的银簪。按照许继美的信上约定，今天上午许师娘将赶赴济南探望许继美一家。许师娘心情格外爽利，她用皴裂的手端着镜子左顾右盼，刚刚还刻意换上这件崭新的蓝底白花斜襟褂。年纪尚可的许师娘常年一身黑棉袄裤，实际为着防备招惹村里头的阿猫阿狗。

        中午头，风尘仆仆的许师娘站在出站口望着熙熙攘攘的车辆人流，不由得一阵阵心慌。许师娘挎的提篮里满是滨海土产，煎饼、皮果子（带皮花生）、熟地瓜干儿。正当许师娘发懵的时候，被人群中的许继美轻轻拉住袖口，崴着小脚蹬上一台等候已久的绿色吉普车。

        许继美接上许师娘，刻意吩咐司机开到大明湖边的明湖居，精心叫了两样济南名吃：蒲菜炒肉，糖醋黄河鲤鱼。略显局促的许师娘望望服务员端上来的清油盘丝饼，提出来要取来滨海煎饼让许继美卷菜吃，还说俩人吃不完这些菜，预备把司机让进来一块吃。面露尴尬的许继美抬眼望望服务员，就推说车上的煎饼可以搁在家里慢慢吃，又谎称司机已经吃过饭。心烦意乱的许继美端起开水杯啜一口，烫得一咧嘴巴就示意服务员出去。

        几年不见的许继美白皙的脸庞已经丰润发福，齐整的鬓角发线已经染上几丝霜华。悲喜交加的许师娘草草吃了几口饭，便一味望着许继美发呆。五味杂陈的许继美瞥见前妻眼窝红润起来，又不敢相劝就赶忙出去付饭钱。

        斑斑金辉透过几株一抱粗的虎皮松散播到经纬路一处独门院落的西草坪上。草坪东面伫立着一幢黄墙红瓦的德式小楼，一层是会客室和宴会厅和勤杂人员休息室，二层是主人许继美和王映霞的卧室书房。上面的阁楼作为旧主人的棋牌室与弹子房一直闲置着，昨天许继美才吩咐人清扫出来。

        济南剧院的名角王映霞独自站在二楼的廊式阳台上，观赏着前庭的金菊花圃。素颜淡妆的王映霞扎着两条麻花辩，腰束俄式圆领碎花裙，虽然她已是四岁孩子的妈妈，却依然楚楚动人。心不在焉的王映霞直到看见丈夫的汽车驶进院子，才缓步下楼，迎候在一楼门台阶上。

        立足未稳的许师娘像是被继任者的光芒棘刺一下，就像一只灰山雀遇到金丝鸟，不及开口便败下阵来。台阶下面的许师娘红着脸，忐忑不安的神情甚至不如许继美家的保姆自信老道——从前许师娘只是听说王映霞是唱戏的演员，认为她找机会勾引了丈夫。许师娘仍然企盼着许继美会回心转意，指望丈夫对这个女人腻了，便会回家过安稳日子。许师娘以为自己的年龄还能生养个娃娃——现在许师娘与王映霞打过照面，之前的一切猜想疑虑都有了答案。

        举止优雅的王映霞还是大度地道一声“来了——”这句问候是二人一生当中第一次对话，也是最后一次对话。一脸细汗的许继美强温着脸，将许师娘安顿到阁楼上便匆匆回到二楼卧房。

        王映霞正倚靠在床头，在床头柜上的便笺上信笔写着什么，她听见丈夫进来，便搁下笔“咯咯”一阵冷笑。

        “仗义每从屠狗辈负心总是读书人”许继美手拢油亮的背头，看过便笺上娟秀的两行字一时无语。脸色潮红的王映霞对面露囧态的丈夫嗔道：“唉——只怪我在三鲜楼救了你——你去书房休息罢，我也累了。”王映霞说罢扯过毛巾被蒙在头上。许继美望着王映霞剧烈起伏的身躯，满心懊悔让前妻来增添事端，就劝慰道：“好喽，好上休息。”许继美说罢便轻带房门出去。

        此刻，许师娘站在阁楼里弧形老虎窗前扶摸着绫子装裱的墙壁，望着法桐成荫的街道，熙攘的行人车流，惊叹大城市原来这般繁华。乍惊乍喜的许师娘已经忘掉进门时的不快，感叹起自己纤薄的运命，思量着如何也要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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