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首页

字体:      护眼 关灯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第75章
  年轻时,读苏轼《惠崇春江晓景》:“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对于老先生如此钟情这类带有剧毒的鱼,颇有疑惑。

  因为,生长在长江下游地带的人,无不知道每年的初春季节,便是那些海里回游的,江里自生的各种鱼类的交尾排卵旺期。在记忆中,那时的一江春水,真像沸腾了一般的热闹非凡。“击水中流”,鱼潮涌来,确有“浪遏飞舟”之感。听江轮上老水手言及:早年间,船出三峡后,云梦泽国的团头鲂,回鱼触目皆是,鄱阳湖的银鱼能将鱼网拖走,瓜洲江面的鲥鱼会飞到船舱里来,长江口自崇明岛而上,面条鱼和鲚鱼多到捞不胜捞的程度。如今,由于过量捕捞,由于水质污染,此情此景,已不复见。三四月份,也是河豚鱼的繁殖期,出没在江口附近。不过,此鱼非极嗜好者,而且精于烹调的老饕,皆不敢问津。渔人偶于网罟中,获得此物,便畏之若虎狼,弃之若敝屣地赶紧处理掉,以免遗毒所及,无法收拾。

  有那么多的鱼鲜虾贝,在春水中嬉游,东坡先生独独把河豚挑来当作主角,可见他对此物的偏爱。后来,当然明白了,东坡先生一生讲究口腹享受,不但是东坡肉、东坡肘子的发明人,还是一个颇有胆量的食河豚者。

  于是,不得不为老人家捏把汗了。因为河豚鱼,其内脏、卵巢、血液有剧毒,食之即死,古人也早有认识。据明代陶宗仪《辍耕录》载:“水之咸淡相交处产河豚。河豚,鱼类也,无鳞颊,常怒气满腹,形殊弗雅,然味极佳,煮治不精,则能杀人。”但无所不吃的中国人,却敢冒着生命危险,去吃这种毒鱼,而且还写进文章里,可见中国食文化之博大精深的一面。河豚鱼虽毒,但味极鲜美,馋得人连性命都不顾地以求一啖,实在是一种危险的享受。

  宋代的吴曾在《能改斋漫录》中,就讲述了东坡先生,对于河豚的迷恋,到了何等痴狂的程度,否则,也不会在诗里多次地写到它了。“东坡在资善堂中,盛称河豚之美,李原明问其味如何?答曰:‘直那一死。’”这个“直”字,与“值”同意,在苏轼心目中,为了能吃到这种美味,死也是值得的。

  看来,民间俗谚云:“攀死吃河豚”,此话大约不假了。

  他还专门写过一首大大赞美河豚的诗,“粉红石首仍无骨,雪白河豚不药人,寄语天公与河伯,何妨乞与水精灵。”这首诗的标题虽然是《戏作回鱼一首》,其实他笔下描摹的,却是黄花鱼和河豚鱼,对于如今武汉人视作餐桌珍品的那种回鱼,却并未提及。看来,东坡先生爱食河豚,已经达到极致忘情的境地,竟作起“雪白河豚不药人”的宣传了。

  鲁迅先生在《集外集拾遗》里,《无题二首》之一写道:“故乡黯黯锁玄云,遥夜迢迢隔上春,岁暮何堪再惆怅,且持卮酒食河豚。”据《鲁迅日记》载,1932年某日,确有他的日本朋友请他在沪上日本料理店共食河豚一事。在这个世界上,吃河豚者,无独有偶,除了中国,还有一个日本。而且在东邻,对于炮制此物厨师,要求极严,正经八百地考试,然后发给执照,方准经营河豚鱼的菜肴,无此,则必在取缔之列。看来鲁迅先生吃的河豚,要比东坡夫子保险多了。

  这个世界上,像河豚这类东西,大概还有很多很多。为安全计,为稳妥计,以不吃为最佳状态了。不吃,当然不会中毒,但是也就尝试不到东坡先生所说的死也值得的佳味了。从东坡食河豚而论,对于毒,也得有具体分析才是,不能一律拒之门外。大毒固可致死,小毒或许能够治病;剔除有毒的部分,余下的,说不定是大有裨益的物品;鸦片、砒霜皆为毒品,然而慎用却能入药;蛇分有毒无毒,但食蛇者对响尾、金环、眼镜、草上飞之类,好像更喜欢些;蝎子为五毒之一,油炸后食之,可清火解毒;魏晋人服五石散,都是有毒矿物,微量可获刺激的快感,过量则痛苦伤身;蘑菇为佐餐佳品,但在林子里那些颜色鲜艳的蘑菇,其毒素能顷刻致人死命。

  所以,或有毒无毒,或大毒小毒,或毒中有不毒,或不毒中有毒,都不能一概而论。有的是我们知道的毒,有的是我们所不了解的毒,有的看起来是有毒的样子,却未必有毒,有的好像无毒,也许还就果然有毒,因此,辩证地、实事求是地鉴别,就像鲁迅先生在《拿来主义》里写的,“看见鱼翅,并不就抛在路上以显其‘平民化’,只要有养料,也和朋友们像萝卜白菜一样的吃掉,只不用它来宴大宾;看见鸦片,也不当众摔在茅厕里,以见其彻底革命,只送到药房里去,以供治病之用,却不弄‘出售存膏,售完即止’的玄虚。”那我们才能广泛地从大自然摄取营养,使人类的身心更加健康,这才有世界的进展。

  先拿来,然后再消化,哪怕冒一点风险,也是值得的。若是从人类祖先开始,就没有敢尝禁果的勇气,拒绝尝试的话,说不定直到今天,我们还生活在宇宙洪荒时代呢!


新笔趣阁阅读网址:wap.xinbiquge.org
加入书签我的书架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