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牡丹死了_平行轨道

张牡丹死了
        握在手中的是沙子，张开手，失去的是永恒。

        2020年是庚子年，正月，张牡丹正好满76周岁。这时的张牡丹躺在肺科医院的过道里，她知道，这是她人生最后一段路。这一生，她竭尽全力去过好，却最终没有像年轻时想象的那样，躺在自己家床上，被儿孙守护簇拥着离开人世。不过她很知足，人生过了60岁，算成人了，她已经超额完成任务十几年，可以了。她这样想着，仿佛自己的人生很幸福。

        庚子年，人们都说猪鼠相接不太平，这一年的确不太平。从腊月里开始，武汉陆续曝出肺炎，就像当年“非典”一样，后来染病的人越来越多，以致最后不得不用封城这样简单粗暴的方式来隔绝病毒。

        这一年不太平，一向不生病的她，也一病不起，先是咳嗽，后来烧得有些糊涂，她给儿女们打电话，他们总是说这两天就过来，可终究没有一个人来看她、照顾她。有一天早上，她隐约听到有人敲门，可实在没力气回答，她只想沉沉地睡去，可在睡前的最后一秒钟，她提起精神，决定走到门前，她开了门，原来是催缴物业费的人。后来她来到肺科医院，冬天是呼吸道疾病高发季，医院里满满的，哪里会有位置给一个无人照看的老太太，护士们懒得理她，社区人员换了两三个医院终于给她安排到市肺科医院。

        这个节骨眼，人们最害怕的就是咳嗽发烧，她还算命大，那时候人们对新冠病毒的认识还没有那么真切，还好，她能住在医院的过道里。医生给她用了药，她有攒的钱，去医院前，她装好了钱，她不想死，想看这花花世界。初到肺科医院，医生护士看到她面面相觑，都不太敢管，老太太掏出一个塑料袋，递给旁边一个年轻的男护士，说，我有钱，你们救救我。小年轻差点掉出眼泪，去帮她交钱办手续。社区的人放心地走了，这样一个老人，他们也算尽心了。

        张牡丹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都是她一个人带大的。这几年，他们都说自己忙，几乎从来不看望她。她清楚，他们怕她，内心里厌烦她。她就一个人在医院坚守着，即便没有爱与期待，她依然想留下，不想去未知冰冷的世界，她不确定有没有轮回，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到这个满是色彩的人间。

        这几天，听说武汉有人感染新冠肺炎，倒地而亡者不计其数，她真的害怕了，但又能有什么办法，她只能硬撑着。没有饭吃，她就让旁边路过的小孩子们随便给买点吃的。如今，她已经住院三天，烧退下来了，不过她呼吸越来越困难了。她知道，自己挨不过这几天了。每到晚上，她都不能躺下，只好坐着守到天亮，她不是不想睡，她躺下不能呼吸，只好坐着，每一次呼吸都是负重前行，带着沉重的吱扭声，像整个人要被撕裂。她想一头撞向医院走廊的柱子，可她不想走，带着一点不舍与期盼，就像年轻时盼孩子们好好吃饭快快长大一样，她希望自己多活几天，看看牵挂的人，不负这人间一趟。

        也许，后世之人会叫那场新冠肺炎为庚子之灾，但这不重要了，对于张牡丹来说，躺在病床上的她就像即将燃尽的蜡烛，慢慢失去力气，她的人生，即将在这里烟消云散。

        又一次，天终于亮了，她忽然感觉身子底下热乎乎的，可能是哪个粗心的年轻人打翻了热水瓶殃及她的被褥，慢慢的，张牡丹意识越来越淡，她脑海里的画面像一张纸，飘起来，向大厅，房顶，飞去……

        护士们看她就这样离去，临走前，银白色的粗重的头发，像毛毡一样黏在一起，护士们摇摇头，互相感叹着，想必她临死前受了很大的苦，才把头发揉搓成这个模样。可谁会在乎呢？不重要，微不足道的人。

        老太太手上有个玉镯子，护士们给摘了下来，还有一对银耳环，锃亮，她们也拿了下来，再就是老太塑料袋里的一万多块钱，她们几个人拿走了所有这些，还从老太的口袋里找到一张纸条，上面是个手机号。电话那头，是个女声。

        过了一会，一个40多岁的中年女人出现了，她看着死去的张牡丹，大喊一声，妈！收起了护士给的玉镯子和银耳环，她办了一切手续，走出医院时，天已经快黑了。她的腿几乎是软的，而她内心里充满的是轻松、释放和沉重的悲痛。

        外面一片暗沉，像她曾经经历的阴郁。但她能看到阳光，也还记得有个母亲在晴天里叼着几个小崽子晒太阳，那时候的他们，不知道晒太阳的意义，却在往后的日子里懂得如何在笑声中加入太阳的味道。

        张牡丹生前最后几年很苦，不，她一直很苦，只是晚年尤其凄凉。可以说，她从出生就注定是个悲剧，儿女们在她最后几年几乎不与她打交道，对她只有恐惧和厌恶。

        前几年，她摔了腿，儿女们给她找了保姆，她每天都会给儿女一遍遍打电话说家里东西丢了，孩子们给她换了好多个保姆，直到最后一个走后，再也没有保姆来过。记得最后一个保姆姓林，人看上去不错，但老太太说她从窗户里扔大包卫生纸出去，还说她把白花花的面粉倒进洗碗池，小林受不了，来了不到三天就辞工不干了。

        好在老太太腿伤不严重，儿女们替换着隔三差五来照顾，也就这么过去了。后来，老太不想自己做饭，所以每天不怎么好好吃饭，总生病，儿女们决定把她送去养老院，但被老太太坚决拒绝了，她说，有儿有女的，为什么要去养老院，你们谁送我去，我就一包老鼠药解决了自己。没办法，大儿子只能把之前给张牡丹买的小房子腾出来，收拾好，让她住进去。即便这样，老太太还是感觉不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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