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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宁馨”，原意为“如此”、“这样”，为晋宋时俗语。“宁馨儿”，也就是“这个孩子”的意思。后来，泛指漂亮可爱的孩子，将错就错，一直沿用到现在。

        这个词语，最早见《晋书》，“王衍，字夷甫，神情明秀，风姿详雅。总角尝造山涛，涛嗟叹良久，既去，目而送之曰：‘何物老妪，生宁馨儿！然误天下苍生者，未必非此人也。’”山涛，竹林七贤之一，是大名士，为吏部尚书，是“器重朝望”的政治家，以善于发现人才而著称于世。他所说的，用现代话翻译出来即是：“是哪个老太婆，生出这个小孩呀！可将来断送天下老百姓者，说不定就是他咧！”

        王衍（256—311），琅琊临沂人，西晋大臣。《晋书》称他“盛才美貌，明悟若神，声名籍甚，倾动当世，朝野翕然，谓之‘一世龙门’，后进之士，莫不景慕仿效。”《晋诸公赞》曰：“夷甫好尚谈称，为时人物所宗”，《晋阳秋》曰：“夷甫有盛名，时人许以人伦鉴识”。此人好老庄玄言，崇虚无之说，常执玉柄麈尾（当时名士以示风雅的手中道具），清谈终日，言不及义。遇义理有所不当，随口更改。成语“信口雌黄”、“口中雌黄”，即由他而起。你不得不服，这世界就属于能吹牛皮的人。第一，他敢吹，第二，他有本钱吹，第三，他的追随者深信不疑他的吹。

        说白了，王衍是一个空手道，作为文人，无著述，作为名士，无名论，作为官吏，无建树，作为谈客，无高见，无足称道，狗屁不是。但他善于炒作，善于拿捏，善于借风使舵，善于拉帮结派，再凭那一张嘴，手持麈尾，坐而论道，口吻生花，却能炒出极高的威望，极盛的声名。那时，洛阳城里，他的知名度，总列排行榜首位。

        他之所以能够这样嘴大通吃，朝野上下，都对他敬畏三分，说到底，他的背景实力相当可观，一，琅琊临沂王氏，陈郡阳夏谢氏，在两晋南北朝三百年间，是数一数二的贵族门第。而且在政治上，王氏的势力要强于谢氏，所以王衍的豪门出身，是他的看家本钱；二，被人艳羡为“琳琅串玉”的王戎，王澄，王敦，王导，是他的从兄从弟，或掌握军界要害，或占据政界高位，无不具有强大实力，皆可恃为羽翼，视作后台；三，他老婆郭氏是皇后贾南风的娘家人，炙手可热；四，他小女儿惠风又嫁给皇太子司马遹，未来皇上的老太人。就凭这些，也使得他的腰杆更硬，口气更冲，放屁更响，话语霸权更甚。

        他一步步从尚书仆射，领吏部，拜尚书令，八王之乱以后，死的死了，亡的亡了，官位达到司空，司徒，成了“居宰辅之重”的政界一把手，又从都督征讨诸军事，持节，假黄钺，以太尉为太傅军司，成了“众共推为元帅”的军界一把手，这位空手道竟混到亦文亦武，亦政亦军的领袖地步，他自己也觉得有点犯晕，尤其司马越出讨石勒，病死途中，真让他当家主事，手里的玉柄麈尾，也耍得不那么利落了。

        现在，攀登到权力顶峰的他，得到了一切，他生命也到了终点。

        因为，他的对手，不是别人，而是在北疆边外崛起的游牧部落首领石勒，这位一直觊觎中原的匈奴后代，乘虚而入，紧追着抛开洛阳南逃的晋军主力不放，而王衍，恰巧是这支部队的总司令。当石勒还是十四岁的部落小率时，大概在洛阳上东门，摆过地摊，贩过牛羊，那高亢的叫卖之声，曾经吸引了路过那儿的王衍，算是有过一面之交。现在，王衍统率的部队到达河南郫城，却落入石勒大股骑兵的包围之下，不经一战，全军溃败，从前的大名士，现在的阶下囚，而过去的小盲流，却是能决定他生死的阎罗王。

        王衍终究是徒有外表，而绝无人格力量的文人，为了苟且求生，一方面推卸自己的责任，说自己不过是个大玩家，不问政治；一方面无耻地向那个胡服左衽，脑袋上留一撮毛的胡人首领献媚，要他称尊号，做皇帝，跟他做起政治交易。

        因为石勒一是折服他的口齿，欣赏他的仪态，二是内心深处对于中原文化的景慕，才有这次坐下来交谈的可能。想不到此公如此表里不一，整个一个奸佞之徒，听到这里，不由得勃然大怒，“君名盖四海，身居重任，少壮登朝，至于白首，何得言不豫世事邪？破坏天下，正是君罪。”（以上均见《晋书》）

        的确，有那么一霎那间，对这位中朝衣冠的代表人物，石勒犹豫过，怎么处置，曾问过手下人：“当可活否？”然而，当他听到这位知识分子的话语，心灵之中，竟是如此漆黑一团，竟是如此卑鄙龌龊时，他觉得面前这个中原文人，活在世界上也是十分多余的了。

        于是，呼左右挟出，关在一间土屋里。不是将他杀死，而是半夜里派士兵将四堵墙推倒，将他压死在里面，给这位宁馨儿保留一具完整的尸体。

        宁馨儿的故事告诉我们，一个人，名和实，表和里，外面看得见的东西，和内里看不见的东西，夸张虚浮哄抬起来的声名，和实实在在的学问才华，并不总是那么一致的。有这点清醒认识，无论看人，还是待己，能够一分为二，能够实事求是，也许不无裨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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